1.
我是在大学都毕业了两年后，一次回家整理旧东西时才发现那一张夹杂在书里泛黄的纸条。我并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被塞进去的。
纸条是从笔记本上裁下来的一截，很小一张，还没有我的手掌大，中间蜷缩着八个字，用蓝黑色的中性笔写着的一行，小小的——
“其实我一直喜欢你”。
字迹很清秀，看着不像男生的字迹，但的确是男生的字，我认得。他的字迹我太熟了，高中的每一个周末我都会很早地赶去学校，没有为了见谁，只是因为周末都玩疯了，没有做作业，赶着去教室抄作业。
他是我的同桌，自然也是我抄作业的第一对象，我抄了他三年作业，他的字迹我一眼就知道。
毕业后好久没有想起他了，现在突然一瞧见这张纸条，他的样子就在我的脑子里打转。
他长得很高，但很瘦，带着一副老土的黑色粗边方框眼镜，眼睛好像是细长的。不过后来我翻我们毕业照时发现他被镜框遮住的眼睛似乎又不是细长的，是圆的，估计是我记忆出现了紊乱。
这怪不得我，记忆里的他老是伏在课桌上，伏在宿舍的单人床上，手里攥着一支笔，眉头皱着。眼睛成一条线，似乎在研究如何让宇宙飞船上天这样的重大问题，活脱脱一个老学究。
如果学霸的定义是每一次考试都名列前茅，那他一定不是学霸。现实的生活和小说的生活总有一条很明显的线，小说里才有江直树那种天才少年，不用努力，只要上了课就可以轻松考出非常好的成绩。
2.
他吧，高中三年一直很努力可成绩在班上永远徘徊在中等偏上，依稀记得他理科好一点，英语、语文、历史的成绩会差一点。
旁人都说他是狗屎运，高考他居然考到了我们班的前五名，顺顺利利考上了一本。拿成绩单的那一天其他的同学都很意外，有一个同学直说羡慕他运气爆好，三年的考运以前都扣扣搜搜地没有用，一用就用在了最重要的一回。
也不是什么难听的话，所以他听别人这么说也没有反驳什么，只是笑了笑，推了推眼镜。
可是那天我不知道是踩到了哪里来的尾巴，炸毛气不过。那人懂个毛啊，凭什么说他侥幸凭运气，说他凭运气比说我高考作弊还让我生气，我没忍住替他骂了两句。
“放你妈的屁，人家每天晚上在宿舍看书，你那个时候怕是打呼打得比猪还大声吧。”
这三年，我照顾他好像成了一种习惯？
我们宿舍的室友应该都和我是一个想法，高中的三年，他真的是一个苦行僧。不论刮风下雨、打雷闪电，每一天的晚上下了晚课回到宿舍，灯熄了他都会开着手电筒看很久很久的书。
我们在吃零食，他在看书；我们悄悄躲在厕所里面抽烟，他也在看书；我们躺在床上了开始聊班上女生谁好看谁不好看，他依然在看书。
我一开始不懂他为什么要过成这个样子，有一回我喝醉了回宿舍，醉醺醺地问他，“高中三年是一个人最好的年华，这么好的年龄只用来读书多浪费啊，不逃课不抽烟不打架不泡妞，以后都没什么可回忆的。”
他抬着头盯着我愣了一下说，“我跟你们不一样，我想考出去，考到大城市去。”
3.
我估计应该是跟他家里有关系吧，我听别人说过，他爸妈在他小学时离了婚，他判给了他妈妈。
他家里是农村的，收入只有很少的一点点。据说离婚后，他爸爸很快又结了婚，找了一个年轻的女人在一起，没一年又添了新的儿子。他爸对他一直是淡淡的，逢年过节连压岁钱都会想办法不给。
有一件很细碎的事我曾听他说过。
那一天具体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有点记不清楚了，只记得晚上下了晚课他没有回宿舍。我当时也是有点毛病，晚上回去见他人不在，居然会很担心，连脸都没有洗就立刻跑了出去，跑回教室去找他。
我到现在说起这件事依然觉得很神奇，我一向是一个没心没肝的人，怎么在当时会那么在意他没回宿舍？
我当时跟自己是这么说的，大约是从开学到高二，每一天下了课回宿舍他都在看书，忽然某一天回了宿舍发现他并不在，惯性思维会觉得少了一点东西。
那天我赶去了教室，教室的灯都关了。我站在走廊，走廊的夜静悄悄的，只有月光流淌汩汩的声音，方形的毛玻璃窗户上积了一层灰，里面是一片漆黑。
我扫了一眼发现没人，正准备跑去其他地方找他，幸好里面传出来了很微弱的吸鼻子的声音，真的很微弱，像小老鼠垫着脚尖走夜路一样小，但还是被我捉到了。
我伸手在玻璃上擦了擦，敲了敲，只见黑暗中，一个人头从层峦叠嶂的书山里冒了出来，转过头盯着窗户的外面。
4.
我靠，他一个人这么晚了在里面干嘛啊？我推开了前门，进了教室，走到他的旁边，拍了拍他的脑袋。
“你干嘛啊，也不回宿舍？”
他一开始是背对着我的，漆黑的夜晚没有光。没有光，这世界上的一切东西都会被杀死。堆在桌上的书本没了书本的样子，成了睡着的山。
他的脸落在黑暗里，也只有一个人型的轮廓，头发是黑色的，一切都是黑色的。心情好像也是。
“干嘛啊？你干嘛哭了？”
我伸出手想去将他的头掰过来，却发现他瘦瘦高高的，力气却很大，我用了很大的劲儿都没能将他的脑袋掰过来。
“你说话呀。”
他不说，我绕了过去，站在了他的对面，他低着头不肯看我，我一下子就不高兴了。
好像他的委屈通过一些我不知道的途径传输到了我的脑袋里面，吹成鼓鼓的愤怒。
我绕了过去终于看到了他的脸，我到现在都记得，那天的夜那么黑，他的脸上也完全没有一点点的光。只有眼眶的位置亮着弱弱的光，仿佛有两只感冒了的萤火虫停在了他的眼睛里。
“真哭了？你怎么了啊，谁欺负你了啊？”
“我今天去找我爸爸要钱了。”
他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然后呢？没要到钱也不用哭吧？”
“恩，他说他没钱。但我觉得不是，因为我弟弟刚买了新玩具，新衣服。我想要一周的生活费，我妈她这段时间生病了，没有去卖菜，没钱给我当生活费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劝他，在那一刻，十七岁的我突然明白了无能为力这四个字是怎么写的。
我一周的生活费也只有一百五，每天三十块得吃早中晚饭。我一边是气他的爸爸，一边又气我的爸爸，怎么不给我多一点生活费，要不然我就可以给他一点了。
5.
我想了想跟他说。
“那你这周没生活费了？”
“恩，我每周只有五十块，存了一点点，还剩下十块。”
“那你也没回去找你妈妈要钱？”
“没有，我跟我妈说了我去找我爸要钱，我不敢说他不给我。”
“那要不这一周你跟我一起吃饭吧，我请你吧，以后等你有了钱再还给我。”
“不用了，我省省吧。”
“你十块钱怎么省省啊？能省个屁啊，你这周跟我一起吃饭吧。”
我逼着他同意了让我这一周负责他的饭钱，就当是抄他作业这么久的报酬。
他很别扭，每回到了饭点，都是我生拉硬拽地拽着他跟我一起去食堂。
好像是第三天还是第四天，反正就有一天吧，我和他去食堂的时候碰见宿舍一个室友。室友忽然问我，怎么这周老见我给他打饭刷卡。我倒没什么反应，只是我瞧他的脸一下子窘迫了起来，红了一片。
我连忙现场编排了一个谎言。
“我以前找他借了钱，忘了还又充了饭卡，就说让他跟我一起吃饭好了。”
他站在我的旁边，什么话都没说，但我却从他的脸上读到了谢谢两个字。
哦，说回那张纸条吧，纸条上写的是“我喜欢你”，我在看见这张纸条的当下，忽然发现以前很多的事情都有了一个理由。
比如说他的作业本从来不给任何人抄，可每回我要抄作业，他都会给。只不过会在我要他作业时跟老师一样循循善诱地说“你还是不要抄作业吧，还是自己做的好”。可他从来没有拗过我，我硬要抄，他也没辙就把作业给了我。
上学时，我一直有一种很自大的念头，我以为他的迁就都是因为对我的害怕。毕竟我的名声不是很好，我是属于坏学生的那一列。
我不怕老师，也老爱跟纪律委员吵架，上学三年陆陆续续请了十多回家长。按理说，他这样的老实学生，在每一次我们月考后重新选位置时都会避得我远远的。
可他一直都把位置留给我，别人要选他旁边，他直接说，那个位置是留给我的。虽然我从来都没有跟他提过要给我预留位置。
6.
我偶尔也会嫌他多事，毕竟跟着他坐在一块，上课没有人跟我说话。
有一回我故意没有选他留的位置，让他落了空，为这件事他有好几天没有理我。
不过当时的我才不以为然，他不理我更好，他是一个学生版的老师傅，总爱跟我说要好好上学，这种大道理的话我当然知道是好的，但我很烦。
忠言逆耳吗这叫？
现在想来，他对我的喜欢流露得最明白的一次是我们快高考准备填志愿的时候。
他问我要考哪一个学校，我成绩一直不是很好，就说随便吧，随便选一个。他听了不但没有察觉我的不想说，反而执意问我，“那你究竟要考哪儿呢”。
那段时间大家都在看学校，家里大人也一直在问我，我很烦，就凶他，“你管我这么多干嘛，我考哪儿还要向你报告不成。”
他愣了一下，毕竟我对别人都很凶，可对他从来没有发过脾气。他被我凶了没有说话，低着头接着看书，过了好一会，我自己都觉得好像有点太过了，可又绷着不想给他道歉。
却听他在一边说了一句，“我只是想问问你，看能不能以后在一个学校。”
说真的，我当时并没有感动，甚至连心里刚涌上来的对他有一点抱歉的意思都给摁了下去。
觉得很莫名其妙，我和你是什么关系啊，你干嘛以后要跟我在一所学校啊？
7.
我是到现在看到这张纸条才想起了这些事情，一时间也说不清楚我是觉得很抱歉还是有什么其他的情绪。
不过我知道，就算我早点知道了他喜欢我，我也不会和他在一起的，毕竟我不是同性恋。我也不想走这一条路，太难。
我贪图享受，也贪图玩乐，家里的条件没有太差，我从不为钱的事情发很大的愁，我才不要让自己走上那么难的路。
可是我现在也不知道怎么了，心里头在看见这张纸条的时候，居然会有一点点难过。我甚至有点恍惚，自己是不是也有一点点地喜欢过他。
不过好像喜欢过也没什么用，太迟了吧。
我以前总以为喜欢里最难过的事情大概就是我喜欢你，你却不喜欢我。我现在才明白，好像还有一种难过，是我喜欢过你，可我从没想过我会喜欢你，所以等我真发现我喜欢过你时，那种喜欢却已经和我们中间隔着无边的长河了。
我想起刚刚开学的那一天，我去得很迟，教室里的空位只剩下他旁边的那一个。我放下书包坐下，他正低着头看书，我拍了拍他的脑袋说。
“喂！我叫沈祁。你以前是哪个学校毕业的啊？”
他抬起了头，黑框的眼镜，眯缝的眼睛，教室上面吊着的扇叶正在不断地转动，他冲着我伸出了手，好像是要握手。
“你好啊，我叫陈航。”
“你老土不老土啊，谁要跟你握手啊。”
《END》